寓言

早在真正抵达之前,城市的形象就已被他在心里描摹过千百遍。那里应该有黄金铺就的街道,明亮剔透的水晶窗,广场上的喷泉雕像由宝石装饰,成群白鸽会在黄昏时盘旋过钟声缭绕的大教堂。他是先听别人说起,再从书上看到的,五岁的穆拉德还被抱在姆妈怀里,埃尔迪内最有名的学者来为他授课,木尺压在烫金书页上,整片镂空的金箔都被压成城市的模样,他把手轻轻放上去,冰冷的金黄色是如此美丽,却好像轻易就能被弄破。城市世世代代都拒绝着的帝国的访问,他知道那里的富饶和繁华,那里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,相信不同的神,异族人。人们说登上帝都最高的塔就能看见那座城,十二岁的穆拉德过早戴上了帝王的冠冕,从塔顶只能远远看到城墙苍灰色的影子,倒影落在博斯普鲁斯的海湾里,成了他梦里无法跨越的峡谷和沟壑。掠夺和征服的天性流淌在他们民族的血液里,从遥远的祖辈起沸腾至今,但穆拉德并不那座城看作敌人的化身,而是他暂时遥望、有朝一日终将占据的宝物,就像书中寓言里所写的那样。

时间也无法洗褪男孩的狂热,他把那本书带在身上,在营帐里不眠的夜晚,在马背上疲乏的颠簸,使命感的呼唤和幻想在那些缝隙里拼命舒展,添枝加叶,让模糊幻影日复一日变得更加精确、美丽,远远超过金箔、雕塑或者他曾见过的任何形象,那已经不再是城市真实的模样。连年异族侵袭和政治更迭让财政吃紧,诗歌里赞颂过的千百支蜡烛熄灭了,游客厉年锐减,无人修补的壁画逐渐褪色,在穆拉德遥望过的那面城墙西南角,至今有一个无法填补完整的窟窿。帝国的幕僚派系矛盾越加尖锐,少年被迫离开王城,他依然在繁忙的政务和征战间倾听学者的声音,尝试从文学和历史里追寻城市的影子,那个美丽的幻影正随着他的渴望逐渐消亡,每一次凯旋都是在为未来的征服做准备,鲜血、头颅或累计如山的财宝,猩红编织的荣誉挂毯总比不过书页里金箔纤细的金黄。

穿过连年血与火的洗礼,十八岁的穆拉德再次登上帝位,命运注定要让他成为不同的苏丹,他尚武好战,却也睿智而博学,能流利讲述八种不同的语言。塔顶上的风景似乎和他幼年记忆中的并不相同,遥远的城墙并非坚不可摧,数千艇战舰上火炮也让海峡不再难以跨越。是时候了,他想。第一声炮火就轰鸣在1453年的春天,没有任何人为城市的强硬抵抗而惊讶,那里本就以易守难攻而著称,何况过往那些不计其数的尝试从未成功过。所以现在,他们是最可怕的敌人,狂热而谨慎,渴望胜利且充满耐心。营帐如海水般铺开,苏丹的金白旌旗比所有其他都要耀眼,人们相信这位帝王的名字会引领迟来已久的胜利,就如寓言讲述的那般。但是隔着硝烟和春雨凝望城墙时,穆拉德还是会想,这五万磅火药该会把城市变成什么样。削尖的木桩罗列在城墙边,他们把被俘的士兵像水果那样插在上面,敌军却仿佛并不为此恐慌,那些人顽固、盲目,信任着奇怪的使命感,仿佛觉得那个陌生的神会保佑他们。

战事推进实际上比他以为的更加顺利,星星火线顺风暴烈燃烧,带来瘟疫、暴雨和在黄昏时明亮如正午的落日。守城的士兵逐渐变少了,没有他们想象里的援兵,谁也没有来。按照传统,他应允士兵在七日内纵情劫掠,但是不得破坏任何街道和建筑。人们说城市最大的财富就是住民,纵情在胜利喜悦里的军队几乎屠杀了城里的所有活人。城破那日,无数不多的幸存者集聚在大教堂里,落紧脆弱的木制门栓,他们真的相信加百列天使会手持燃烧的宝剑从天而降,在异族的侵略中守卫这片最后的净土。那位被捕的牧首就是这样告诉他的,就像寓言里那样。这个神职人员身着全套圣服,仿佛要去主持某个隆重的仪式,而他的冠冕是锡的,袍子上也没有金线和珍珠。故事里被他们所憧憬的珠宝、黄金和圣物或许真的存在过,而那些璀璨的光亮只剩下即将消逝的残影。

第七日,当穆拉德真正走进君士坦丁堡,城市已化为一片废墟。炮火让街道满目疮痍,雨水也洗不去渗进土壤的血水、凝结在地砖上的污垢,以及连日狂欢式暴行所留下的可怖痕迹。教堂的木门是被砍倒的,天使最终也没有出现,飞溅的血液高达数米,遮住了墙上的精美壁画,无数虔诚信徒踏过的大理石地板已经坑坑洼洼,一位士兵正试图用长刀翘起地砖,被他及时阻止,又好像太迟了。或许我们在这里应该称呼他被记载于史书的名字,穆罕默德二世。就像寓言里那样。那是他二十一岁的春天,从孩提时代就开始的幻梦终于被他握在手里了,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,在真正品味得胜喜悦之前,他感到的却是这个民族里罕有的悲伤。苏丹在教堂前抬起头,那个时常出现在寓言和诗歌里的美丽弧顶原来是这样的,却好像比书页上的金箔更加脆弱。那一刻,穆罕默德二世想起了很多东西,很久之前就已存在的,未来注将会继续发生的,想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幻无常,以及最终的毁灭。

于是年轻的苏丹跪倒在教堂前,捧起一抔尘土,洒在自己的头巾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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