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温赤】七夜谈 上

  #其实是现代AU




  雪忽然停了,乌云舒卷,当空一轮明月高悬。

  赤羽在深雪中站定,举目四望,茫茫原野中,尽是刺目银白。他不记得时间过去了多久,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自从意识苏醒,他就一直跋涉在这无尽的落雪中。

  汗水自下颌滚落,经寒风吹拂,又成麻木的刺痛,寒气丝丝缕缕侵入肢骸,百结成扣,驱之不去。手中折扇僵似寒铁,五指几不能屈伸,他望着无边无际的雪野,空茫的凉意悄然爬上背脊,凝成无所适从的疲惫。还要再走多久?

  目光折转,前方忽现一簇火光。

  隔得太过遥远,那簇暖色也模糊不清,倒像雪与月编织出的幻境。而他无路可退,无计可施,分明察觉有异,也只能朝着火光前行,如被皎月吸引的飞蛾。

  火光越来越近了,也更显得模糊。赤羽走得越加坚定,积雪在脚下踏出酥响,靴面上烫金的朱雀刺绣已被雪水模糊,凤凰展翅,却被埋没封冻,振飞不得。

  原来是一堆篝火。

  残枝枯木噼驳作响,火光清晰而温暖,是会将人灼伤的真实。赤羽将僵冷的手伸上前,苏醒的痛楚爬上指尖的刹那,他忽然听见书页翻动声。

  原来此处还有其他人,那人披着件大氅,坐在火堆边,正手捧书卷看得入神。他五官锐利,银发更显冷肃,却被火光添上几分柔软。赤羽心想,似曾相识。

  “赤羽,”那人的目光仍停在书上,“坐下烤烤火,冷吗?”

  他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山洞中,洞外风雪呼啸,遥远如隔世。客套无益,他解下湿透的外袍,铺展晾开,才在火边坐下,他问:“冒昧打扰,只是——我与阁下素昧平生,不知阁下是如何得知赤羽的名姓?”

  那人这才抬起眼,打量过他一身装扮,目光中似有讶异。赤羽觉得他在笑,定神细看,才发现不过是火光投下的幻影。任飘渺说,“世上不合理的事很多,岂能挨个追本溯源。”

  他垂下眼,又翻了一页书,“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赤羽……”剩下三个字僵在舌根处,似惊雷自心头划过,赤羽心头混沌一片,名字,身份,连同一并前尘旧事,都似隔了一层,无论怎样回想,都想不起来了。

  任飘渺并不在意,“无妨,雪下得太大,旅人一旦迷路,就很难再找到方向。”

  一语双关,似有所指,对方分明陌生而危险,这千折百曲的言辞却让他万分熟悉。冰冷的手逐渐恢复温度,赤羽终于打破沉默,“先生在看什么书?”

  那书卷也很不寻常,非竹非简,平展光滑,用绢布仔细包裹着封面,本应觉得奇怪,赤羽却又觉得书就该是这样。越是迷惑离奇,他就越是沉着冷静,将心头这接二连三的细微异样感一一记下。

  那人却合了书,修长的手指贴着书脊滑下,似在爱抚佩剑。那确实是双用剑的手,层叠剑茧,在掌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。任飘渺忽然摊开手,掌心肌肤在火光下近于透明,赤羽终于看清,他的手干净而柔软,像是这辈子从未触碰过任何刀光剑影。

  “人总是容易被表面事物迷惑,而眼睛所能观察到的,永远只能是表面,”任飘渺正凝视着他的眼睛,黑如点漆的一双眼,眼底却泛着幽蓝,“赤羽信之介,你说是吗?”

  赤羽信之介。他在心中默念,好像刚才的忘却只是不经意,而事情本该如此,“而人的认知永远会有局限,身在局中,如雾里观花,怎能看得分明。”

  他说,“请先生指点。”



  第一夜


  任飘渺拾了根铁钎,去拨弄那簇越燃越凶的火光。他动作从容,好似手握长剑,“指点不敢当,不过是长夜漫漫,与客人闲聊解闷。”

  赤羽以为已将洞中事物尽收眼底,却全然不记得火堆边还有这一铁钎。他再度检视这狭小的山洞,看得越仔细,错漏也就越多,目光过处,好似每一处细节都在变幻,石床会变成矮几,弓箭会变作长鞭,时而像是废墟,时而又像是狩猎人的居所。

  他已不再感到惊诧,只是问他,“先生是要以主人自居吗?”

  任飘渺不答,只屈指轻叩地面,修长五指在火光中并握、收拢,竟凭空抽出一条印花的呢毯,向赤羽丢过去。他连忙接住,对方又递来一杯热茶,“可惜此处简陋,恐怕怠慢了贵客。”

  赤羽披上厚毯,才接过茶杯,骨瓷杯身上的玫瑰花近乎灼手,带着陌生又熟悉的异域风情。茶汤浓得接近于黑,格雷伯爵红茶,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香气。香气还伴随着红木办公桌上堆满的文件,接连不断的会议,西剑流……

  前尘旧事,都随茶汤涌入喉中,翻落在心头,似下了场纷纷扬扬的雪。赤羽轻呵了口气,像是叹息,“真是好茶。”

  他抬起头,才发现任飘渺正凝视着他的眼睛,像在寻觅雪落的痕迹。那人瞳仁幽黑,又泛着点不可捉摸的蓝,正随着篝火明灭跃动。

  似曾相识。

  破碎记忆在此刻串连,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睛,轻蔑、傲慢、冷漠,抑或漫不经心,此时竟有几分危险的柔软和关切,却也影影绰绰,让人疑是火光多此一举。这份关切也是熟悉的,连同那人银白的发,冷峭的鼻梁,微微抿起的唇角,都再熟悉不过。

  碎雪未及沉淀,就已消融殆尽,无处可寻,赤羽忽然若有所失,“是你。”

  他又问,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  任飘渺拂开落在鬓边的白发,像拂落肩上的积雪。有一瞬赤羽以为他会笑,又想起印象里这个男人很少笑。任飘渺问,“赤羽,我是谁?”

  折扇骤然开展,赤焰在指尖腾起,“神蛊温皇,不要再故弄玄虚!”

  赤羽终于看见他眼底的笑意,星星点点,如湖面波光。男人重新翻开书本,纸张沙沙响动,在某一页停下,他说,“显而易见,这是一个山洞。”

  凤凰刃出鞘半寸,怒气轻易燃起,赤羽这才惊觉,腰间竟有一把佩刀。鲨鱼皮上冰冷纹路熟悉似掌纹,他似梦似醒,心神方定,又听对方接着说,“山洞——不过只是名相,如果你喜欢,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。”

  赤羽冷笑一声,将刀刃收回,“阁下喜欢在山洞夜谈?真是不同寻常的喜好。”

  “火堆,山洞,是蒙昧的起始,也是一切的原点。”

  任飘渺抬手遥遥一指,火光摇曳,两人的侧影也在山壁上扭曲动荡,时大时小,却忽而凝成两抹如墨的浓黑。赤羽信之介的影子如有实体,抚衣而起,凤凰刃腾起的火焰也是纯黑,如有实体,直涌向壁上另一条黑影。

  他不由站起,警觉紧握手中利刃,任飘渺与他一同作壁上观,“若你我皆被抹去记忆,对洞外世界一无所知,眼中所见,只有壁中影像,也难免会将它视作真实——”

  无双出鞘,黑影坦然应招,如水剑光带森森寒意,在山壁上也划下细痕,赤羽凝视那两道黑影,若有所思,任飘渺又道,“想起来了?赤羽,你在早稻田攻读术法时,顺便也拿下了哲学学位,是我班门弄斧了。”

  断续记忆随陌生名词涌出,铺天盖地袭来,全无顺序。脑中钝痛阵阵,赤羽眉峰紧蹙,吃力按上太阳穴,在零散记忆里寻回两个字,“术法……”

  两道黑影仍在进退交错,却越发模糊。头痛更甚,赤羽脚下踉跄,天旋地转,眼中事物都在竞相扭曲虚化。步伐被人稳住,带草木气息的古龙水味莫名让人心安,任飘渺揽着他的肩,近乎半拥扶他坐下,银白发丝抚过他的脸。

  “是我冒进。”

  呢毯落回肩头,耳边嘈杂异响难止,似有兽类嘶嚎。意识里最后所见,是一道冰冷剑光,凛冽似秋水,似要将空间也斩裂开来,“自己当心……”

  赤羽信之介做了个梦,身后是营帐,身前是篝火,漫天星光闪闪烁烁。梦里也有人揽着他的肩,在他耳边低声轻语,温热气流抚在他耳廓,让人耳尖都发烫。梦中他一个字都听不清,却也不觉得讨厌,胡乱应了两声,那人却忽然笑了,将脸埋在他颈窝里。细软发丝蹭在他下颌,男人拥紧了他的腰,带着草木气息的古龙水味让人安心,更无比熟悉。

  醒来时天光透亮,篝火已经熄灭了。残灰余温尚在,如身上的呢毯,骨瓷茶杯甚至还在原地,却不见男人的身影。山壁上一无所有,赤羽回忆着昨夜的光影,竟在其中发现几条细痕。

  不是梦。

  他走出山洞,大雪纷飞,已难辨来路。



  第二夜


  他等了很久,雪始终不停。天是苍茫无际的灰白,时间像琥珀中的昆虫,被封冻其中。赤羽等了很久,只得先在四周查探,若有异常,还能再返回山洞中。

  昨夜替他唤起不少记忆,他功体属火,本不畏冷,加上简单术法支撑,在风雪中行走更方便不少。冰雪下是坚硬的黑色泥土,寸草不生,赤羽细心查视,走了不到五十步,狂风骤而暴起,风雪迷目,平息之时,再也找不到山洞在何处。

  风吹云涌,时间也在流逝,幻境不再死气沉沉,却也危机四伏。赤羽抚去发丝间雪粒,凭本能察觉异状,凤凰刃出鞘之际,正听到一声兽类的嘶嚎。

  嘶哑浑浊的咆哮声,伴随急抚过耳畔的气流,刀光旋身一周,那张牙舞爪的魇兽便被从中斩断,悄无声息跌落在雪堆中,化作一滩不成形的污浊邪气,又要再度凝聚。他捏指成决,烫金赤焰落在魇兽身上,如泼了遭赤红的铁水,邪气嘶嘶蒸腾,哀嚎扭动,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。

  他继续前行,新生的兽接二连三,前赴后继,他用的术越强,魇兽的邪力也就越强。纷纷扬扬的雪,怎样也落不干净,衣袍发丝都在雪中湿透,分不清雪水还是汗水。赤羽终于开始觉得厌倦,抑或只是疲乏,心在无尽的战斗间变得空茫,不知该去向何处,该在何时终止。

  雪忽然停了。

  天也跟着沉了下来,彤云卷舒,一轮圆月高挂天际,明澈皎洁,雪野在月光下静谧而冷寂,像方才的恶战从未发生。赤羽收刀入鞘,抬头再看,果然又见到了那抹火光。

  如释重负。赤羽走向火光,仍有提防,却也莫名觉得心安。

  他走得不远,转瞬之间,火光已在眼前。是一尊小巧的和式火炉,火光在裹云絮的灰石间跳动,炉上的水壶烧开了,正咕嘟咕嘟抱怨,忽被一只手提了起来。

  那该是属于剑者的手。赤羽莫名这样想,沿手腕向上,是绘羽的苍蓝色浴衣,领口微敞,那人并未束发,黑发自然而然垂落在肩,也似被衣袍染上深深浅浅层叠的蓝。

  “赤羽,你可真是来的巧了。晚来天欲雪……”热水倾注入壶中,他听见男人的声音,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,“能饮一杯无?”

  赤羽有片刻晃神,他此时浑身湿透,杀意未及收敛,发间冰渣在室内融消,正往下低着水。而对面的男人却一派闲适,矮几上甚至陈列着琳琅满目的菜肴,冷奴、云丹、赤贝、烧鱼,枫叶和竹叶陪作点衬,米饭撒了黑芝麻,还窝着紫红色的梅子。

  他熟悉这间宅邸,一如熟悉室内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气。记忆和茶香气一起涌起,赤羽退了一步,折扇抵住前额,似要迫自己从破碎而斑斓的梦境中醒来。

  “诶,是温皇待客不周,军师大人一路辛苦至此,岂不是该先沐浴更衣?”

  手腕被人牵住,那人的手太凉了,而腕间是命门要害,本该让人警觉,赤羽却没有推拒,任由对方牵着他,亦步亦趋走向后院。那人还在温声向他细述,后院的露天温泉是何来历,有何功效,最适合喝酒赏月。

  拉开格子门,寒风扑面,也不像先前雪中凛冽,石头温泉就在檐下,石灯笼、蹲踞、手水钵,倒是典型的日式庭院。赤羽向来冷静,片刻晃神,仍不曾掉以轻心,所以在那人解开他腰带之前,及时握住了那只手。

  对方唇角微扬,笑得眼角都弯起,“泡温泉岂有不脱衣服的?”

  赤羽不答,更握紧了几分,那人又接着道,“赤羽,莫非你要自己来脱?真是热情啊。”

  “神蛊温皇!”

  他忽而发难,伸手一扯,温皇借力向前,反手去揽他的腰。赤羽并不觉得冒犯,只是下意识拆招,此时他神亏力空,兼之本无敌意,几番进退,腰带竟生生被扯了下来。手中折扇重重敲上对方下颌,温皇不闪不避,反在他肩上推了一把,他踉跄两步,竟就这样跌入温泉中。

  温热的水四面八方涌来,僵冷的神经挣扎着苏醒,带来奇异的舒畅。他很快触到底,挣扎欲起,又被人在肩上一按,坐了回去。那人并未使力,只隔着湿透的布料按揉他的肩,还替他将发饰取下,放在一旁。他本来满心气怒,却在这指掌的温柔中安下神来,靠坐着石壁,任人动作。

  微凉的吻落在耳尖,赤羽闭着眼,全无反应。

  “穿着衣服泡温泉,滋味恐怕不太好受?”

  疲乏自骨髓深处涌起,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恍惚,赤羽没什么力气回击,轻飘飘应了一句,“你也知道。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温皇的笑声也很轻,如撩开他肩头发丝的手,“一切用物都备在此处,脱下来的衣服放在这里就是,会有人来收——好好休息。”

  脚步声踏开细沙,格子门拉起的瞬间,赤羽又听见兽类的嘶嚎。他已经睁不开眼,打斗声又被门扉紧紧锁闭,透不出半点声息。

  赤羽又做了个梦,梦见柳鲜锅和烧鱼,还有撒着黑芝麻的米饭,心窝有一颗紫红色的梅子。有人牵着他的手,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廊,那人手指微微泛着凉意,甚至冷过手中白瓷酒壶。

  那是深秋,庭中枫树红似滴血,满地落叶如匝,他才踏入温泉水中,刚斟上一杯酒,又被对方三言两语挑起情绪。他记得自己握住那人伸来的手腕,强将他扯落进温泉中来。那人身上浴衣未除,全然湿透,唇边带着笑,要来饮他杯中的酒。苍蓝色的浴衣,被水晕湿,成了接近黑的深蓝,层层叠叠,明明暗暗。

  赤羽信之介睁开眼,一片猩红的枫叶,正好落在他鼻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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